一条鲩鱼Y🐟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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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纪念】春与天俱莫

一个絮絮叨叨的人和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。

纪念高阳城和孙承宗,和孙家的孩子们,那些留不住的少年人。虽然他们近乎寂然无名,但对于那片土地,我的家乡,他们已经成为了天地之间,永远的不朽。


春与天俱莫


春风乍起,檐上铁马响叮咚。

孙之淓推开书房那两扇吱呀作响的大门时,没看见一个正在念书的兄弟,也没看见他七叔。空荡荡的书房里,每个人的笔墨纸砚都安静的栖息在它们该在的桌子上,书本或合拢或倒扣,呈现出一种有序的凌乱。孙之淓抓着一扇门板呆了一会儿,退了半步,重新把门合上,又把门扯开;令人牙酸的声音开始在屋里回荡,依旧空无一人。孙之淓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,确认自家的那些该念书的孩子们确实不在屋子里,而不是自己忙昏头花了眼、或者路过花园的时候撞了魔障。书房里静悄悄的,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出一室阴影,在地上布满繁复的花纹,把案首上那只定窑白瓷六角梅瓶照得近乎透明,发出玉色的光。梅瓶里插了几枝迎春花,枝条还泛着淡青,花朵嫩黄而柔软,随着门外的风轻微晃动。之淓踱过去看那瓶子,这个瓶子他见过——没记错的,是在大父屋里,这是大父不算太多又极要紧的古董,他小的时候差一点打破它。

白瓷的梅瓶温润,带棱角,却不伤人。孙之淓把自己的手放在梅瓶的棱角上,仿佛回到很小的时候,那时候大父的胡子也还不曾花白。很多年前的春天,他们住在京师,家中时常往来许多客人。这个瓶子的来历好像挺久远,久到之淓都记得不太清楚;他是长房长孙,倘若他也记得不甚清晰,那么,这屋里念书的孩子们定然也没有知道的。倘若他们顽皮,失手打破了瓶子,大父固然不会对孩子们发怒,但心中未免难过。在之淓记忆里的某一天,大父的案头忽然出现了这只瓶子,柔和的青白色的六角梅瓶。一年四季中,夏秋冬它都是空着,只有春天供些花——这是因为大父觉得春季万物生长,折损枝条不妨碍什么,秋冬两季都不免损伤树木,而夏季炎热,瓶中盛水不洁净。大父不爱整治摆设,书斋卧室里除了必备的家具物件,极少有多余的装饰,不过壁上琴剑、桌上梅瓶、枕边如意而已。原本大母要给书房置上熏炉熏笼,特地寻了雕花素净、造型质朴的,可惜摆进屋里,大父左看右看皆说不顺眼,叫撤了添进卧室去。那时候之淓天天要向大父背诵功课,到冬日没阳光的时候书斋极冷,大父倒用冷做说法,再不去书斋,没事的时候整日只是在卧室里看书写字,裹着裘衣靠着熏笼,见到之淓就捧出好几碟或奶糕或饴糖或果脯,背过一章,奖励一块。

“你呀——你俩呀!”

之淓记得,那时候的三伯祖见到他和大父吃点心就摇头,定要把碟子盒子都搜出夺走,再把大父念叨到作揖讨饶,立誓不再胡吃海塞。那时候他年纪小,还能抱在手上,下大雪的时候,三伯祖常常一手抱着他,一手卷起雪球丢大父。父亲——他父亲在旁边全神贯注的防备,生怕摔着了大父或者伯祖,对他倒有些恍惚;某一次三伯祖没有抓住,把他丢到了雪堆里,而大父拖着三伯祖,不许三伯祖过来救他;这时候他的二叔三叔跑过来,试图把他做成一个雪球。他父亲忙着关照自己的父亲和伯伯,丝毫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困窘,最后还是当时年纪最小的四叔,拨开兄弟把他从雪里掏出来!那时候院子里的雪,和这只瓶子一样又白又柔。

冬天过去的极快,立春一过春风就起来,花也会开。孙之淓用指甲敲了敲瓷瓶,那声音极轻,仿佛春日的风拂过屋檐,寂然,细微,但可以察觉。他记得在稍微大一些的时候,他爱在大父的书箱里乱翻乱找,挑拣有趣的读。四叔曾经对他说,在他家是没有禁书这个规矩的,和别家大不相同,他起初有些懵懂,不晓得禁书是些什么意思。家里五叔年纪同他最接近,两人时常一起在大父的书箱里东翻西找,偶然翻出一摞传奇话本,看起来半新不旧,就统统拿出去读,也渐渐了解了些禁书意味,对家里大人自然隐瞒遮掩。某个春光明媚的日子,他俩都躲在书房里,窗棂透了阳光在屋里,《还魂记》正展到芍药阑,大父忽然的推门而入。阳光铺天盖地的照进来,两个少年人唬的不知怎生是好,立在桌前,和一家之长大眼瞪小眼。都愣了片刻,大父倒笑了,淡淡的说一句,这些书也旧了,爱看买些新出的。

“父亲不怪我们吗?”

五叔性子直,那时便直接问了。大父拍拍他俩的头,只是看着他们笑。

“这又有什么呢?”

五叔愣了片刻,迎着大父的目光问话:

“在别家,话本传奇都是禁书,不许看的,说是会移了性情。”

“那你俩移了性情么?难不成看一个话本故事,还要硬扯上些修齐治平不成。”大父一手牵住之淓,一手牵住五叔:“小孩子爱看有趣的故事,那是理所当然。论性情,若是一个人有真性情,那更该懂的情做何物去讲。倘若一点风月故事、一些艳冶文字,就能叫个少年人不学了好,那这祸事就不是文字给少年人的,倒是少年人给文字的了——心旌不定,一阵微风过来就柳絮一样飞散,这样的人,到哪里都是无用。《度柳翠》有句话说的好,‘怎不做个鑽不漏的黄河堑?’这道理,哪里都适用的。”

“戏文无辜,整日被腐儒做借口,动辄就是甚么断舌拔舌的咒,却也不曾见谁被咒死,那些腐儒的名声反倒不如青藤先生与汤海若。你们还小,却也该知道,立身立命这事情绝不是背下几本圣贤书、得了一个大功名就达到的,天下兴亡也绝不是一人一事就铸成。风月也好,风教也罢,归根到底都是情。只是万万记住,情又有多种,缠绵旖旎是情,忠忱孝友亦是情。无论是为人为国,或生或死,只要到底是为了情、不是为了财色名利,那怎样都是可敬。”

“你俩终究要长大,许多事情,只有自己悟出来,生或死想来都只受人心掌握。我孙家的孩子不需要如何功成名就,只要到头来能说出一句‘不愧本心’,就算得上是真性情,是我家儿郎了。”

之淓记得那春日的天空,明净晴朗,没有一丝云。那时候六角梅瓶里常插一折玉兰,二叔或者三叔攀去树上折的,大而白的花朵很漂亮,大父却开玩笑说,玉兰花也是可以吃的,只须裹上面去炸。

“你说说,你这如何不算焚琴煮鹤?”

三伯祖最爱逗大父,也爱拿话去损,时常说要把大父的古董搜罗走。之淓不晓得三伯祖图什么,毕竟大父也没有什么商周彝鼎、文玩名窑,看来好看的也不过两三只瓷瓶子、一两个琉璃盏,正经摆了用的也只是那只六角的梅瓶。大父对这些玩意也不怎么上心,六叔和七叔小时候把琉璃盏拿去养金鱼,大父也只是一笑。所以这些玩意儿里大父唯独对那个梅瓶上心,尤其是年纪大了之后,平日里总把瓶子放在显眼的地方,不像以前的时候只是安置在架子上。之淓小时候爱攀高,有一次险些拽倒了瓶子架子,只是终究没有被砸到。之淓还记得那位长辈,虽然记忆不甚清楚,但总是有些印象。那是位大父唤做叶老师的老先生,儒雅温恂,把他从地毯上抱起来,半嗔半怨的责备大父。

“瓶子重要,你孙子重要?也不看看淓哥儿摔到没有,先跑去捉瓶子!”

“那架子统共没有半人高,男孩儿摔不坏。”大父抱了那只青白色的瓶子放回架子,凑过来看看他,想把他从老先生怀里提出去:“这瓶子从南直隶辗转到北直隶,叶老师费了好大心力,在我这里打坏了,岂不可惜?”

之淓记得叶老师的笑,很慈祥。

“稚绳倒不肯算它从福建去南都了。”

“那时候我还不曾遇得先生呢。在南都的时候,先生爱用这瓶子供柳枝,叶老师可还记得么?”

“却不知是哪个折的,从窗儿递进瓶中!”叶老师笑得更柔和了些,把之淓放下来,摸摸之淓的头:“等淓哥儿大了,你带他去我家乡看看。在国子学那会儿你最爱念叨要吃鱼圆子,一转,这又是许多年。”

之淓记不得大父怎么样回话,只是自己终究被撵去了院子里,不能再对花瓶架子动手动脚。在家中,鱼圆子是种令人期待和盼望的食物,从大父到叔叔,再到之淓的同辈兄弟,都对这遥远的南方食物存在印象——多亏了大父一茬又一茬的念叨。

“什么时候得了空,是该去福建看看。”鬓发花白的时候,大父常常叹息:“我应了叶老师几十年,到底是没去过。如今叶老师也没有了——是大父的老师,如今也过世了。”

“是父亲在辽东的时候么?”

七叔年纪还小,坐在脚踏上,仰着脸看着大父。大父不曾说什么,只是望着那只青白色的六角梅瓶,眼中有些留恋的温柔。

“七郎,我们去折几枝迎春,插在瓶子里。”大父牵住七叔的手,迎着春日的阳光往门外走:“等什么时候有空了,我们上福建玩去,吃鱼圆子。自如在邵武待过些日子——还有可挹,又是福建子……”

之淓抚着手里的瓷器,釉面极润,透出温度,却没有熟悉的圆润棱角。春风乍起,几片柔嫩的花瓣落下,却不是迎春,倒像是早开的桂花。之淓抬头看着天空,天空依旧是碧空如洗,没有一丝云,春风拂过,静静的,又可以察觉。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碗,热气腾腾的鱼圆汤里飘着细细的葱花,衬得瓷碗儿愈发白,却不发青,像那只梅瓶又不像,因为有温度传入手掌。他清楚的记得最后一次拾起那六角梅瓶的时候,满地苍白的瓷片,一片片都是渗透骨髓的凉。

“客官,怎得不吃?”

店家的口音熟悉又陌生,是福建土语,之淓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听得耳熟。

“没事,有些烫。”

店家转身离去,之淓舀起一个鱼丸,轻轻吹了吹。一滴泪珠落进汤里,激起细细的涟漪。春风正好,天空阳光明媚。只是许多人,许多事,许多情,都戛然而止在崇祯十一年的隆冬,不曾度过第十二年的春光好处。


阅尽天涯离别苦,不道归来,零落花如许。花底相看无一语,绿窗春与天俱莫。

待把相思灯下诉,一缕新欢,旧恨千千缕。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王国维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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